小壳子叔叔

第五章

翻译：@免庖丁  校对：小壳子叔叔

停尸房一般没有窗。事实上，如果地理位置允许，停尸房甚至很少建造在地面上。我猜，这大概是为了方便把一堆棺材大小的冰柜存放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吧。但是这肯定不是全部的原因。地下这个概念，不仅仅意味着高度。这里更适合死物。坟墓就埋在地下。地狱也是，还有火坑地狱，冥王，其他一些被认为是死后世界的东西。

也许这也能说明一些人性。也许对我们来说，地下是一个微妙而幽玄的概念。也许地平面对我们而言是一种象征性的边界点，一种提醒我们自己还活着的刻意构造。也许这帮助我们将死亡的阴影赶出生活之外。

我住在一个地下室公寓里，而且很喜欢。这说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？

大概是，我总是过度分析事情吧。

 “你看起来有点焦虑，”玛菲说。我们顺着空荡荡的医院走廊走向库克郡停尸房。我们必须绕个大圈子，我才能躲开那些有贵重医疗仪器的区域。我的风衣随着双腿摆动而飒飒作响，霹雳法杖在皮衣内侧有节奏地敲击着我的腿。我宁愿用一条蓝色牛仔裤来换这条西裤，而用一双登山靴来换这双正装皮鞋。

玛菲看起来不太像个屠魔女武神，看起来倒像某个孩子的大姐姐。她身高只有一米五整，体重四十五公斤整，身材像个运动员，肌肉修长而结实。她金色的头发垂在蓝色眼睛上方，在脑后修得很短。她今天的穿着比平时正式一点，栗红色西装衬衫搭配灰色长裤，还少有地化了一点淡妆。她从头到脚看起来都非常职业，像个白领女性。

话虽如此，玛菲倒真是个屠魔女武神。她是我唯一听说过的，能用电锯屠了魔的人。

“我说，你看起来有点焦虑，哈利。”她重复了一遍，声音稍微大了一点。

我摇了摇头，对玛菲说：“我不喜欢医院。”

她点了点头。“停尸房会吓到我。停尸房，还有狗。”

“狗？”

“不是比格或者可卡这种小狗。只有大狗。”

我点了点头。“我喜欢狗。密斯特能把它们当零嘴吃着玩。”

玛菲冲我笑了笑。“我见过你吓坏了的样子。你现在可不是这样。”

“我看起来什么样？”

玛菲抿了抿嘴，好像在斟酌措辞。“你看起来有点担心。有点沮丧。有点内疚。你知道，像谈恋爱似的。”

我瞥了她一眼，然后点了点头。“苏珊回来了。”

玛菲吹了声口哨。“哇喔。她……还好吗？”

“还行吧。勉勉强强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吞了一条活蠕虫似的？”

我耸了耸肩。“她回来辞职。而且她和别人在一起。”

 “男的？”玛菲问。

“对。”

她皱起眉头。“是在一起呢，还是在一起了？”

我摇摇头，“普通程度的在一起吧，我想。

“她要辞职了？”

“应该是吧。我们得谈一谈，我猜。”

 “她这么说的吗？”

“说我们保持联系，而且要谈一谈。”

玛菲眯起眼睛，说，“啊啊。这样子啊。”

“呃？”我问，盯着她看。

她举起双手，手心向外，“反正不关我事。”

“真见鬼，玛菲。”

她叹了口气，没有抬眼看我，沉默地走了几步台阶。最后她说，“你不会这么大费周章而只是为了和一个男人‘谈一谈’的，哈利。”

我凝视她的侧颜，此后一直心事重重地盯着自己的脚。谁也没再说话。

停尸房到了。玛菲按了一下墙上的门铃，对门边的传声器说，“我是玛菲。”一秒钟后，“滋”的一声，门开了。我打开门并且撑住，让玛菲先进去。她毫无感谢之情地看了我一眼，走了进去。玛菲并不欣赏骑士风度。

这间停尸房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差别不大，冰冷，整洁，反射出日光灯耀眼的白光。墙上整齐排列着的冰柜。房间正中央的解剖台上摆着一些东西，被一条白色布单盖着。解剖台旁边是带滚轮的医用抽屉柜，另一个摆在廉价办公桌旁边。

波尔卡舞曲，带有手风琴和单簧管的鲜明特色，欢快的“嗡-啪”声从办公桌上的一台小音响里传出来，回荡在室内。办公桌前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，一头乱蓬蓬的黑发。他穿着手术短上衣和绿色的兔仔软拖鞋，长长的兔耳软塌塌地耷拉下来。他一只手握着一支笔，在一堆表格上奋笔狂书。

我们进去的时候，他对我们举起一只手，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个字，才从椅子上跳起来，对我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“凯琳！”他说，“哇喔，你今天可真好看。有特别活动吗？”

 “市政府的二货们到处找茬，”玛菲说，“所以我们都得穿上做礼拜的好衣裳，而且保持微笑。”

 “那帮傻缺。”小个子男人欢快地说。他看了我一眼，“我打赌，你同样也不应该花钱去找个灵能顾问。你一定是哈利·德累斯顿。”

 “我的内裤上就是这么写的。”我回答。

他咧嘴一笑，“外套真不错，我喜欢。”

 “哈利，”玛菲说，“这位是沃尔多·巴特斯。法医助理。”

巴特斯和我握了握手，然后起身向解剖台走去。他抽了几个橡胶手套和手术面罩，“很高兴见到你，德累斯顿先生，”他转过头说，“好像每一次你和特别调查组合作，我的工作就会变得特别有意思。”

玛菲捣了我胳膊一拳头，跟上巴特斯。我跟上她。

 “你们左边有面罩。和解剖台保持一两公尺的距离，还有看在上帝份上，别吐在我的地板上。”我们带上面罩，巴特斯把布单扯了下来。

我以前见过尸体。该死的，我还制造过不少。我见过人被活活烧死后的遗骸，被野兽咬死的惨状，甚至还有被自己心脏炸开胸腔的死者，拜黑魔法所赐。

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。我把这个想法丢到脑后，专注于在上面寻找蛛丝马迹。看起来，想太多没有任何帮助。想太多会让我弄脏巴特斯的地板。

死者是男性，大概一米八几，身材修长结实。他的胸膛看起来就像块八公斤重的生汉堡肉排。从他锁骨处一直到腹部，都被割出一道道整齐的垂直格子线，水平线条交叉横过身体侧面。切口间隔大概不到一毫米，线条深切入皮肤之下，切面看起来几乎完美无瑕。创面很深，我有一种让自己心烦意乱的感觉，如果我用手轻抚过这具尸体表面，尸块就会方方正正地掉到地板上。最起码，解剖造成的Y型切口被缝合了。缝合的针脚简直破坏了格子线切口的精美度。

接下来我注意到的东西是尸体的手臂。或者说，尸体缺失的手臂。他左手自手腕以上四五厘米处被切了下来。创面处血肉模糊，戳在外面的骨茬上结着一片片黑色血痂。他的右臂自肘下被截断，其惨状也相差无几。

我的胃抽搐了一下，我发现自己在做呕吐之前的深呼吸。我闭上眼睛几秒钟，强迫自己压下这种反应。别想，哈利。观察，观察应该观察的东西。这不是一个人了，只是一具皮囊。呕吐也不能让他起死回生。

我再次睁眼，把视线从他被肢解的胸膛和双手收回，强迫自己研究尸体的面容。

我做不到。

他的头也被割掉了。

我盯着他脖子上残余的碎肉。头颅不在这里。虽然头颅本应在此。手也是。人应该有头颅，有双手。它们不应该就这么不见了。

这画面留给我的印象让我心烦意乱——纯粹而深刻的不对劲。在我内心深处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开始尖叫并且试图逃跑。我深深俯视这具尸体，胃部又开始翻江倒海。我盯着他失踪的头颅，但说出口的只是，“天哪。天知道是什么弄死他的。”

“这个，并不是死因。”巴特斯说，“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么多。不是因为失血过多。”

我对巴特斯皱起眉。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
巴特斯举起尸体的一只手臂，指着青灰色的皮肤上一片暗色的瘀斑，就在尸体背部挨着解剖台的地方。“看到这个了吗？”他问，“尸斑。如果这个人是死于失血过多，无论是从手腕、头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失血的，我不认为还会尸体体内还会有足够的血液形成这么多尸斑。他的心脏一直持续向身体输血，直到他完全死亡为止。”

我咕哝了一声，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伤口之一造成的，那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？”

“我的猜测？”巴特斯说，“瘟疫。”

我眨巴眨巴眼，看着他。

 “瘟疫，”他重复了一遍，“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，各种瘟疫。他体内看起来就像各种感染症状的教科书。不是所有的症状都完全出现了，但是到目前为止，我所有的化验结果全部显示阳性。腺鼠疫到链球菌性喉炎，什么都有。还有一些症状，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病种。”

“你是说他的死因是发病？”我问。

“多种发病。你听好，我认为其中一种病是天花。”

 “我还以为天花已经绝迹了。”玛菲说。

“基本已经绝迹了。病毒样本库里还保存了一些，也许一些病毒武器研究机构里还有，但也就这些了。”

我盯着巴特斯看了一秒钟。“那么我们还站在一具感染了瘟疫的尸体旁边是为什么？”

“放轻松，”巴特斯说，“最可怕的那些东西不是空气传播的。我给尸体做了完备的消毒处理。戴好面罩，不要接触，你们不会有事的。”

“天花呢？”我问。

巴特斯的声调有点嘲讽。“你接种过疫苗的。”

“这还是很危险的，不是吗？在外面发现这种尸体？”

 “是的，”巴特斯说，声音非常诚恳。“但是县里已经很忙了，如果我报告说有自由传播的天花疫情出现，唯一会发生的事情就是另一次心理评估。”

玛菲警告性地瞪了我一眼，挪了几步走进我和巴特斯之间。“你有死亡时间吗？”

巴特斯耸耸肩。“大概，最多四十八小时之前。所有的疫病差不多同时爆发。我认为死因如果不是休克，就是大规模器官衰竭，以及几个主要器官坏死，以及罕见高烧引起的组织损伤。优秀毕业生都会这么认为，肺、肾、心脏、肝、脾——”

“我们已经听懂了。”玛菲说。

 “让我讲完。这个人所得的所有病症，就好像是约好了了时间同时在他身上发作似的。这根本就不可能。他血液里的病菌数量大概比红细胞都多。”

我皱起眉头。“然后又有人在死后将他斩首？”

巴特斯点点头。“算是吧。但是他胸膛上的那些刀口不是死后造成的。它们充盈着血液。大概在死前惨遭折磨。”

“呃，”我说，“为什么呢？”

玛菲注视着尸体的蓝色双眸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。“无论把他割成这样的人是谁，拿走他的手臂和双手一定是为了给查证死者身份制造困难。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理由。”

“一样。”巴特斯说。

我俯视台面。“如果他是因病致死，又有什么对他身份保密的必要呢？”这时巴特斯开始缓慢地放下尸体的手臂，我突然看到了什么。“等等，别动。”

他抬眼看我。我凑近解剖台，让巴特斯再次举起手臂。我差点错过这个东西，它被湮没在死者皮肉腐烂的颜色之中——一个刺青，也许只有两厘米多点大小，在死者的二头肌内侧。不是时髦的那种。褪成绿色的墨水显现出一个睁开的眼睛象形图案，和CBS电视台的台标看着差不多。

我他妈的转过身去撒腿就跑。